中国工程院院士李兰娟：解密H7N9阻击战

现代畜牧网 http://www.cvonet.com 2014/3/31 22:43:57 关注：645 评论： 我要投稿

　　【财新网】（财新记者 任波）H7N9新型禽流感病毒疫情在中国的首次暴发，距今已有一年，但疾病的秘密，仍不完全为人所知。
　　H7N9，本是一种寄居于禽类体内的低致病性流感病毒，仅在禽类之间传播，症状轻微。一年前，病毒忽然发生了变异，籍此实现由禽到人的传播。人感染病毒后病死率远高于普通流感。今后，这种新型流感是否还会卷土重来？有没有有效的救治方案？病毒的变异存在多大风险？有效的防控措施能否落实？
　　事情最初发生于2013年3月底。随着中国上海和安徽两地先后发现数例异乎寻常的重症肺炎患者，这种最终被命名为新型人感染禽流感H7N9病毒的杀手终于为人所知。它也是全球首次发现的一种感染人的新亚型流感病毒，当时并未纳入中国法定报告传染病监测报告系统，亦无有针对性的疫苗。
　　疫情迅速蔓延。截至2013年5月29日10时，全国确诊131人，37人死亡，76人痊愈。病例分布于北京、上海、江苏、浙江、安徽、山东、河南、台湾、福建等地。随着卫生部门等有关机构布控切断传染源，疫情得到控制。然而，就在2013年12月，疾病卷土重来。据中国疾控中心副主任冯子健1月27日透露，中国累计报告人感染H7N9确诊病例240例，死亡60多例，死亡率高达20%-30%。
　　它让人们迅速联想多个由动物病毒变异引发的危险疾病。如2003年中国暴发了由哺乳动物冠状病毒导致的SARS疫情；距离SARS暴发仅两年后的新一轮H5N1高致病性禽流感疫情；而2009年始于墨西哥的H1N1新型流感疫情，病毒的产生可追溯到猪群，实现人间传播后，疫情一度扩散到全世界多个国家。事实上，早在上个世纪初叶的1918-1919年间，一场恶名昭著、令全世界约10亿人感染、2500万-4000万人死亡的西班牙大流感，其致病元凶即是一种和导致2009年大流感疫情病毒接近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
　　这些来自于动物的传染病在人间肆虐之初，往往并无有效疗法。面对层出不穷的新型病毒，发现风险，识别身份、阻断传播、寻找有效疗法等一系列措施的迅速落实，是人类控制疾病的关键。
　　整个疫情暴发过程中，浙江省的患者数量最多。近日，财新记者采访了传染病学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浙江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现任传染病诊治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李兰娟，请她回顾去年来参与防控H7N9新型人感染禽流感病毒的全过程，详解已知和未知的有关医学课题，籍此解惑这一疾病密码的曲折故事和探索路径。
　　李兰娟带领的团队，在中国最早发现该疾病病毒应溯源到活禽市场的禽类，并据此提出了阻断病毒进一步传播以及避免发生人际传播的最有效策略—阻止活禽市场中病毒从动物向人类的传播，必要时关闭活禽市场，并全面开展活禽检测与必要的扑杀。同时，她领导的治疗团队至今仍保持了该项疾病患者全国最低病死率的纪录。
　　疫情已被控制
　　我们在发现病毒不到一个月就在《柳叶刀》上发表文章，证明是活禽市场的禽身上的病毒感染到人
　　财新记者：H7N9新型人感染禽流感病毒的疫情到现在大约已经一周年了，现在又到了春天，这也是流感高发的季节。考虑到H7N9去年冬季已经暴发了第二波疫情，今年春天会不会卷土重来？
　　李兰娟：高发期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下来了。
　　财新记者：控制下来的标志是什么？
　　李兰娟：从二月底到现在，虽然是流感高发季节，但没有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毒新发病例出现。
　　财新记者：这说明防控措施是有效的。但大家其实还是会有一些担心。因为这些年包括各种禽流感，或者其他来自动物的病毒导致的传染病，总是一波接一波，而且病毒也在不断变异。比如今年年初疾控部门还公布了一起人感染H10N8禽流感新型重配病毒致死的病例。能不能请您就这类病毒发展的规律和疾病传播的规律谈一谈，预期未来大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发展趋势？是否存在病毒进一步变异的可能？
　　李兰娟：从1918年到现在，全世界的流感大流行也是十年一变，新病毒都是不断地变异不断地产生。变是永恒的，什么东西都在变，不变是不可能的，这也是个规律。
　　这次针对H7N9，我们就及时发现是禽感染，采取了有效措施，否则可能就有很多人感染。在浙江，上个月病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很紧张。春节前，病人很多，现在活禽市场关了就没了，我们人为干预了，不让病毒大面积扩散，减少了很多人的感染。这不像过去没有科学技术的支撑，只能任由其发展，目前防控的效果都是因为我们采取了有效措施。
　　财新记者：也就是说利用现在的科技成果，可以及时发现病因，找到防控办法。请您就整个防控H7N9疫情的过程详细谈谈？
　　李兰娟：H7N9是个新的重组变异的流感病毒。去年三四月份从长三角开始发现以后，当时我们决定溯源，找到这个病毒是从哪里来的。最后我们从鸡鸭身上分离到了这个病毒跟人分离到的病毒高度同源，同源性99.4%，证明人感染H7N9的流感病毒来自于禽，所以叫人感染H7N9流感病毒。
　　财新记者：我记得你们是比较早从活禽市场的鸡鸭分离出这个病毒的？
　　李兰娟：我们在发现病毒不到一个月就在《柳叶刀》上发表文章，通过基因测序证明是活禽市场的禽身上的病毒感染到人，活禽市场的禽病毒的同源性99.4% ，就是说人感染的禽流感病毒的基因片段跟活禽市场里禽身上病毒的基因片段99.4%是一样的，这叫同源性。
　　那么我们也发现了禽感染病毒并不生病，禽不死，人感染了症状很严重，感染不到一个星期就发展成呼吸衰竭，多器官功能衰竭，呼吸窘迫综合症。因为我们发现是活禽交易市场禽的感染，所以后来我们建议政府把活禽市场关闭掉。去年上半年活禽市场关闭以后，在上海、江苏、浙江，病人就没有了。这些措施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如何救治感染者
　　当时全国是平均39%的 病死率，浙江只有20%，效果比较好
　　财新记者：但到目前为止，一旦感染这个病毒，患者的病死率还是很高，很难救治。
　　李兰娟：在抢救病人的过程当中，刚开始上海、江苏的病死率达到50%以上。
　　浙江的病人很多都送到我们医院。去年上半年，我们建立了一套“四抗二平衡”的救治办法。四抗，第一个抗病毒。第二个抗休克。第三个抗呼吸衰竭、低氧血症。用呼吸机，人工肝技术，才能救活。第四个抗继发感染。二平衡，一个是水电解质平衡，一个是微生态的平衡。现场有很多细菌，要减少继发感染。世界卫生组织的治疗指南，也把我的“四抗二平衡”方法放进去了。
　　财新记者：请您具体解释一下这套疗法的要点？
　　李兰娟：尤其在“四抗二平衡”当中，我们分析要是早期用抗病毒治疗，发生重症就比较少。如果等到几天或一个礼拜以后再进行抗病毒治疗，往往就发展成重症。所以，我们认为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一旦迟了，就发展成重症，就很危险。
　　财新记者：重症患者最终都发展为重症肺炎，会发生呼吸衰竭，你们对此用了什么方法来缓解？
　　李兰娟：我们在低氧血症这种情况下创建了一套人工肝（人工肝脏是指借助体外机械、化学或生物性装置，暂时或部分替代肝脏功能，提供小分子毒物血液净化功能，协助治疗肝脏功能不全或相关疾病—编者注）疗法。
　　因为治疗中我发现病人有细胞因子风暴（是指有机体感染微生物后体液中多种细胞因子迅速大量产生的现象，它也是引起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和多器官衰竭的重要原因—编者注）存在，它的炎症介质细胞因子很高。这导致了患者肺部大量的炎症，马上就呼吸困难，呼吸衰竭了，所有的药物都毫无效果。这种情况下，我突然想到我原来治疗肝功能衰竭时使用的人工肝治疗支持系统，能够清除炎症介质。这是我以前发明的用于治疗肝病的人工肝技术，用来治疗H7N9的呼吸衰竭炎症介质也取得奇迹般的效果，呼吸衰竭病人可以被抢救过来。
　　还有，我发现这次病毒感染后期，患者自己的细菌移位常引起继发的内源性感染，所以要注意肠道微生态平衡，这个也是我首次提出来。我们运用了这种四抗二平衡的救治方法，浙江去年上半年的病死率就比较低，当时全国是平均39%的 病死率，浙江只有20%，效果比较好。
　　财新记者：人工肝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李兰娟：人工肝就是把病人的血液引流到体外，用一个装置，把血液过滤，通过血浆置换把血液当中各种有毒物质清除掉。实际上等于把健康人制造的血浆补充给他，再回到他自己身体里去，相当于体外的一个血液净化系统。
　　因为肝脏是一个化工厂，肝脏进行蛋白质合成、毒素的解毒、代谢，有很多个功能。所以，重型肝炎、暴发性肝衰竭的时候，肝脏这个功能已经没有了，肝炎病人也会产生很多有害的细胞因子，导致肝细胞坏死。现在的H7N9病人是肺组织的坏死，同样有很多炎症介质和有害细胞因子。用人工肝治疗的话，可以把这些细胞因子去掉，使得肝细胞能够再生，肝功能得以恢复，那么从这个原理上来讲，是一样的，也可以用到肺部的治疗。
　　财新记者：人工肝通常都是用来治疗肝脏功能损伤有关的疾病，在救治中，这个原理你具体是怎么应用到禽流感的治疗里？
　　李兰娟：我这边有个案例。我们第一个使用人工肝的H7N9病人，是去年上半年一个38岁的男性。他在杭州的另外一家医院病情很重，我们派了两个主任，呼吸科和感染科的主任去会诊。会诊之后，两个主任跟我说，这个病人很重，百分之一百纯氧的浓度给他做呼吸机，插管氧饱和度百分之五十都不到，呼吸衰竭，氧气交换不行。正常要百分之一百，百分之九十九点几啊。这就表示呼吸衰竭很严重了。
　　同时，他的血压指标已经掉下去了，要用升压药维持他的血压。两个主任电话跟我讲，这个病人肯定不行了，按照以往的经验百分百是救不回来了。我问这个人几岁，他们说38岁，从发病到现在一周了，我分析这正好是细胞因子风暴最高峰的时候，导致他的肺部炎症，所以呼吸就被压迫，人要憋死了。
　　我原来也有思想准备，我的人工肝是可以清除这个炎症介质的，这是肯定有效的。这时候我想到要试一下，所以叫他们把病人送过来，死马当活马医，用我的人工肝试试看。
　　我这边设备全部准备好，叫他们把人保护好，送到我们院，我们二十几人等着他，给他做人工肝，上呼吸机，联合给他治疗。两个小时的治疗下来，他的血压就开始稳定了。五天五夜的抢救之后，这个呼吸机就可以拿掉了，最后这个病人康复出院了。
　　财新记者：这个病人当时是很危险的，你们的抢救有风险。
　　李兰娟：就是啊，这是第一例用人工肝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以后，去年以来就治疗了很多病人，都是状况很不好的，都用人工肝把他们救回来。
　　财新记者：是不是说所有的患者感染病毒后的情况都很严重？
　　李兰娟：从去年上半年和下半年的总体情况来讲，患者有年纪大的，有慢性病的，有免疫功能低下的，这些患者比较容易感染。但是去年下半年，也有一批青壮年，二十几岁的人感染了病毒，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感染了以后，身体很好的青壮年症状也是特别严重。
　　早诊早治面临挑战
　　县级以上的医院都应当设立发热门诊，发烧患者要是白细胞数量不高，我提倡医院就应该要做个甲型流感病毒抗原检测，呈阳性的就要进行早期抗病毒治疗
　　财新记者：就治疗而言，你刚才提到“四抗二平衡”的治疗方法，强调说早诊早治是特别重要的，早期抗病毒治疗可以避免转成重症，问题是怎样才能把患者从一般的感冒病人中较早区别出来呢？
　　李兰娟：所以我主张，县级以上的医院都应当设立发热门诊，凡是发烧的病人都应该到发热门诊去看病。在发热门诊过程中，发烧患者要是白细胞数量不高，就应该要做个甲型流感病毒抗原检测，呈阳性的就要进行早期抗病毒治疗。
　　财新记者：所以说发烧患者首先要排除细菌感染。
　　李兰娟：白细胞高的往往是细菌感染，白细胞不高的可能就是病毒感染。但是白细胞不高也有好多种原因，排除其他原因以后，考虑属于流感，就应该进行抗病毒治疗。所以病人如果发烧一定要到医院接受治疗，医院则要提高检测能力，要学会检测这个病毒。
　　财新记者：但是不少基层医院的检测能力往往有局限。并且这也要求医院有能力甄别患者究竟感染的是哪一种病毒？
　　李兰娟：一般来讲都应该要做H7N9，H1N1等病毒检测。我们现在已经研发出一种针对H7N9的快速诊断试剂盒，今后就可以利用这个技术开展检测了。
　　财新记者：也就是说，还有很多医疗机构并没有能够采用这种检测手段，流程上也不一定规范？
　　李兰娟：对，要提倡医疗部门检测这一项内容。
　　财新记者：针对检测结果进行抗病毒治疗，是否有比较好的特效药，效果如何？
　　李兰娟：吃抗病毒药物，奥司他韦。
　　控制疫情的关键措施
　　我主张以后永久性关闭活禽市场，希望将来要普遍实现禽类的集中宰杀、冷链供应，产业应该转型升级
　　财新记者：去年上半年的疫情最终是控制住了，但下半年为何又出现发病高峰？
　　李兰娟：去年下半年天气转冷，气温低于20°以后，浙江又出现病人了。因为禽当中存在这个病毒，只要传染源存在，人还是可以感染的。
　　我们浙江总共大概有80多例患者，我们医院收了40多例。去年下半年到现在，病人在全国来讲也是浙江最多。我们还是按照四抗二平衡的办法进行救治，病情跟上半年一样，都很严重，传染源还是活禽市场的禽。所以今年上半年，省里采取措施，坚决关闭活禽市场。关闭之后的一个月以来，就没有新的病人。
　　财新记者：活禽市场目前还是最主要的传染源。
　　李兰娟：所以我主张以后永久性关闭活禽市场，我在今年的两会上已经提出了这个提案，希望将来要普遍实现禽类的集中宰杀，冷链供应，使老百姓吃冷鲜的禽肉，不要去买活的。
　　H7N9在禽类体内是低致病性病毒，禽感染后不生病，谁会去检测它？所以危害性就在这，禽不生病就容易放松警惕，之后病毒在禽当中得以传播，那么人要跟这样的禽接触，人就生病了，传染源是感染的禽。所以对禽类要加大检测范围，人发现病毒感染呈阳性的，有关联的禽都要注意，要保护养殖场的禽不要感染，这样禽不感染，人也不感染。
　　财新记者：也就是说，虽然这种病毒对于禽类而言是低致病性的，症状几乎看不到，但一旦发现禽类感染就应该扑杀？
　　李兰娟：是的，只要检测出来禽类感染这种病毒，就要扑杀掉。扑杀的过程中要做好防护，避免被感染。我们希望供应市场的禽类是没有感染过的，但即便没有做过检测，这些禽类经冷鲜处理，烧熟后是可以吃的。因为病毒抵抗力很差，到一百多度早就死了，所以不会感染。
　　冷冻鸡鸭很新鲜，它不会传播病毒给人，鸡肉一样是好吃的，但是活的就有一定的传播风险。一旦人民群众感染到禽流感，大家都不敢吃鸡了，产业必然受影响。集中宰杀和冷链供应，在欧美国家其实早已实现了，现在中国经济发展了，产业也应该转型升级，这样既能保护人民群众不受病毒感染，也保护养禽产业。
　　病毒变异规律何在
　　我们在对最重的病毒变异情况进行严格监控，如果发生变异，我们会告诉公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到变异的程度
　　财新记者：这个病毒在禽身上没有致病，可是它现在传播到人，演变成杀伤力很大的一个新的病毒。你曾经提到现在还没有实现大规模的人传人，还是有限的。大家担心H7N9会变得越来越厉害。
　　李兰娟：H7N9已经够厉害了。很多人问病毒会不会变异，现在实际上是有限的人传人，有限的家庭聚集性传播已经存在了。全国从去年以来，有十几个家庭发生有限的传播，病毒也有一点点的变异存在，但还没有造成大规模的这种人传人的情况，朝着人传人方向的变异不是很明显。对所有人感染H7N9病毒序列分析发现这些病毒的血凝素蛋白（HA）都带有Q226L的突变， Q226L突变可能使得H7N9禽流感病毒具有初步的结合人受体的能力，另外从目前分离和鉴定的H7N9病毒的序列分析发现，几乎所有从H7N9人感染病例分离的病毒其PB2基因都带有病毒在哺乳类细胞繁殖所需的适应性突变的其中一种，如E627K、 D701N或591K位点的突变，这种多样化的复制酶PB2亚基适应性突变在其它禽流感病毒感染人病例并没发现。我们也在对最重的病毒变异情况进行严格监控，如果发生变异，我们会告诉公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到变异的程度。
　　财新记者：你所说的观察追踪，是指有了新发的病人就会对他感染病毒进行比较？
　　李兰娟：对，每一个采样病人的病毒，我们都要分析，要看看变异情况。病毒的变异肯定有两种方向，一个是变异后致病性更强了，还有一个是变异以后致病反而减弱，两种可能都存在。
　　财新记者：目前病毒的特点还是显示它更容易跟人的呼吸道结合。
　　李兰娟：不同流感病毒感染宿主细胞的特性是不同的，有的流感病毒只能结合禽类细胞，有的流感病毒则能入侵人类细胞，也有的流感病毒可以感染人禽两类细胞。人的上呼吸道中主要分布有一种被医学界称为α-2,6型受体的分子，传统的季节性人流感病毒偏好性识别并结合这种受体，进而入侵人类的细胞并造成感染。而人的下呼吸道中则主要分布有α-2,3型受体，这种受体常见于家禽的呼吸道，正是禽流感病毒所喜欢结合的受体。通常情况下，禽流感病毒不容易深入到人的下呼吸道，而只有当病毒达到一定数量时，才有可能到达下呼吸道，引起严重的肺部感染，这也正是禽流感病毒发病率低，而致死率如此之高的原因。现在它本身就是侵呼吸道的，主要在肺部。我们做解剖以后，发现其他的器官如肝脏、肾脏等都也有损害，但是没有肺那么严重。
　　财新记者：根据中国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的分析，H7N9新型重配禽流感病毒的八个基因片段中，HA和NA两个片段来自H7N9病毒，其余6个片段（PB2、PB1、PA、NP、M和NS）都是来自H9N2病毒。这说明目前的H7N9在外部形态仍和之前发现H7N9一致，但在内核上实际上来自H9N2。不久前，英国《新科学家》网站报道，美国圣裘德儿童研究医院的罗伯特•韦伯斯特（Robert Webster）认为，H9N2才是最需要关注的病毒。
　　李兰娟：我们都知道，我们都在监测。H9N2的感染我们也一直在观察，因为这个H7N9是两个病毒的组合，H9N2也有一定的关系，这就是生物的变异。病毒不断地在变异，生了子女，子女很像父母亲，但也有地方已经变了，一样的道理，这就是遗传。
　　财新记者：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禽类当中发现感染H9N2，它也是低致病性的，几乎没有症状，但也有必要进行扑杀？
　　李兰娟：我认为没有必要。这个病毒没有朝着导致人类严重感染的方向进化，就没必要去扑杀。H7N9是朝着感染人的方向进化，病情很严重，病死率很高。因为威胁到人类的生命了，当然我们得管。
　　财新记者：之前江西省上报的一例感染H10N8新型重配禽流感病毒死亡案例，是否这类病毒在禽类当中检测出来后也要采取措施？
　　李兰娟：目前这个病毒感染的死亡率很低。大家也都在密切观察它的动态。
　　疫苗研发
　　相应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好了，如果有疫情暴发，生产可以很快启动
　　财新记者：据我们所知，你的团队研发的针对H7N9新型禽流感病毒的疫苗最近已经可以上市了，请介绍一下具体的进展。
　　李兰娟：过去，我们国家对于禽的流感病毒的疫苗株不会做，所以做要等外国研究出来以后，通过世界卫生组织去把疫苗株要过来，才能做疫苗。这很被动，人家不给你就没办法。
　　这次我们浙江大学传染病诊治国家重点实验室跟香港大学联合，我们主动地进行了疫苗的研发。去年四月我们的疫苗株就早期研发出来。以后我们又做了疫苗株的遗传稳定性试验、鸡胚毒性试验等，又专门到中国医科院医学实验动物所新药安全评价中心进行雪貂安全性测评，送样到中国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进行质量检定。我们的疫苗株，通过了这些专业机构的全部检定，达到疫苗株的要求，证明都过来了。生产方面，我们决定和浙江的天元生物药业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只要疫苗获得审批，一旦有疫情暴发，就能及时生产出来。
　　财新记者：临床试验的进展如何？
　　李兰娟：一期、二期临床试验总共需要四年时间，一期是做安全性试验，二期是做有效性试验。现在一期、二期都还没做。按照常规程序的话，需要很长时间。
　　我们现在已经生产了多种剂型的疫苗，包括含佐剂和不含佐剂疫苗。现在已将生产的疫苗送到中检院检定，检定合格后，下一步就等着国家药监局的临床试验审批。之后才能开始做一期、二期的临床试验。如果开一个快速通道给我们的话，那我们两个月也可以完成，问题是现在如果没有疫情暴发，也不会急着按照快速通道程序走，那我们就慢慢来，多做些疫苗的研究工作，确保疫苗的安全有效。可以说，我们相应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好了，如果有疫情暴发，生产可以很快启动。
　　财新记者：疫苗的研发需要不少的投资，现在不少企业对投资有顾虑，担心投入很多钱，最终百姓不愿意购买。你是怎么解决资金问题的？
　　李兰娟：这次H7N9暴发，美国驻华大使两次到我的实验室来、美国的CDC首席专家也到我实验室来参观，叫我介绍经验。目前疫苗的研发，是用实验室的研究经费，一期、二期临床试验的经费还要再想办法。这种公共卫生经费，我认为国家应该投入资金。美国有关方面已经拿到了不少投资，疫苗已经开始临床试验了。
　　医生的职责
　　医生和病人其实是一家人，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
　　财新记者：当年SARS暴发时，你担任浙江的卫生厅厅长，指挥了浙江的防控和抢救工作。这些年包括这次H7N9传染病的防控，你认为有救治当中哪些经验可以分享给大家？
　　李兰娟：我们这里是国家传染病诊治重点实验室，对于H7N9的防控，我一开始就有个顶层设计。正因为我是传染病专家，只要有病人来，我每天都采样，不但采样，还要做病毒的分离。
　　我这里每个病人每天都采血，采血以后天天做细胞因子，来看细胞因子的高低，我还做抗体的监测。这是临床救治和科学研究相结合，所以能够很快发现问题。
　　SARS暴发时候我们浙江只有四个病人，三个是北京转过来的，一个是广州转过来的。我那时候做厅长，也是自己去抢救病人，我包里带着采样机，随时准备好对大便小便血液采样。
　　我一个人也来不及完成这么多工作，我有个很好的团队。团队很多人，有的人做病毒，有的人做免疫，有的人做细胞因子，有的人专门负责采样，所以很短的时间能发表两篇文章。
　　我们病人最多，同时我们又联系了国家卫生计生委，上半年就把全国的所有此类症状临床特征加以总结，百分之一百有发烧的，百分之九十几有什么特征的，包括血小板减少啊，我把全国的资料收集来进行整理，全部总结出来，我们做详细的分析。这样用基础研究的发现指导临床的救治，在临床救治当中要善于总结，发现问题之后，更好地作基础研究。
　　财新记者：这些年你从一开始就做传染病的研究，而其实这个领域风险很高，似乎并不太受欢迎。
　　李兰娟：医界里边其实还蛮怕的，不太愿意学传染病，尤其是大学研究生不愿意做传染病。但是好多人还是愿意做我的学生，我给他们考试时第一个就问，你怕不怕传染病，他们说老师都不怕我们也不怕。
　　财新记者：你为什么不怕？
　　李兰娟：传染科我不怕，那些都是急性的毛病，治疗能很快见到成效。而且现在都有防护措施，医生都有防护意识，传染科的医生一般不得传染病。反而那些内科、外科的医生不太做防护，容易被传染。另外一方面，不管有没有传染性，作为医生既然愿意奉献医学，就不应该有这种私心了。
　　我原来是做赤脚医生的，后来转到大学，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就要有牺牲精神，一辈子都要做个好医生。
　　财新记者：但现在患者和医生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太和谐，你怎么看？
　　李兰娟：医患关系总体是很好的，像我们医院，每天一万个门诊病人，我们真要把他毛病都看好了，病人也是很感激我们医生的，病人高高兴兴回去，主流是好的。
　　但并不是有了毛病到了医院就能百分之一百治好。你看H7N9花了这么大力气去治，还是有人死亡。医生不是万能，不是每个病人都能妙手回春，每个病都有他的风险性，有很多病症，尽管医生尽了很大努力，但以医学现有的能力还是无法解决。
　　比如第一例用人工肝治疗H7N9的病人，我是冒了风险的，这个技术没人用过。我不挑担子的话，你这呼吸衰竭怎么能用人工肝来治疗呢，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有效就好，无效也没办法，救过来，皆大欢喜，救不过来呢，你说是我把他治死的吗？不能这么说，医疗高难度高风险，老百姓要理解。
　　哪个医生都希望自己的病人治好，这是医生的本能，你治不好说明你水平不好。医生和病人其实是一家人，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不要把医生和患者对立起来。
　　财新记者：现在病人很多，医生的压力普遍很大。
　　李兰娟：既然做医生，那就要救死扶伤，这是医生的天职，只有这样，你对病人就会有亲近感。
　　我对病人都是很客气的，病人有什么问题尽量给他解释。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医患冲突，病人都感激不尽的。我看门诊，天天要跟病人道歉。有些病人说，我凌晨两点来挂你的号，我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很多人要看我的门诊，但是我一个上午不能看很多啊，我不能几分钟对付一个人啊，我都要限号，保证质量，让病人满意。我这的病人都是疑难病人，很多其他地方看不好的病人就送到我这来，所以我要给他看仔细，制定治疗方案，要给他讲明白。对我来讲，病人来，从我这开开心心回去，医生就会感觉到快乐。
　　但挂我的号是限号的，很多其他医生就没办法。有的病人挂了几十个号，医生只能很快地对付，那么多病人他看不完。医生现在总体来讲压力还是比较大的。所以我们建议，像一些疑难的疾病我们必须帮你解决，但一般的小病不要到大医院来看。今后的分级医疗会好一点。
　　财新记者：大家普遍认为传染病还是很可怕的，SARS暴发的时候好多医生都被传染了。
　　李兰娟：SARS的时候很多医生不幸牺牲了。需要注意的是，传染病医生的防护意识不能淡薄，保护要充分。我们做得很好，浙江没有一位医务人员感染。
　　当时，我在杭州就通过省政府向北京建议说，不能把病人放出去，要就地隔离治疗，起初是他们把隔离治疗忘记了。
　　杭州是就地隔离的，发现病人后，一个晚上就隔离了一百多个人。后来中央电视台采访市领导时问，你一下子隔离一千多人，侵害人身自由，你违不违法啊？当时的领导说，这个事情是我们专家订的，我们卫生厅厅长李兰娟她是传染病专家。我后来跟他说，你可以告诉他，这是《传染病法》规定的。根据规定，SARS是乙类传染病当甲类管理，甲类就是要就地隔离， 所以这是法律赋予的权利。
　　财新记者：关键是根据医学证据做出科学的决策。根据传染病的规律你认为防控当中有哪些要点？
　　李兰娟：一旦暴发有传播性的疾病，第一是要找到传染源。传染源源头控制非常重要。SARS为什么那么可怕呢，因为病人本身就是传染源，没有就地隔离和控制，所以从广州传到北京，北京扩散到全国。所以必须发现传染源，控制传染源。第二条，要切断传播途径。第三条就是要保护好个人安全。比如对于呼吸道传染病，健康的人要带口罩，隔离医生要穿隔离衣，还可以打疫苗。只有掌握了这三条最基本的规律，传染病就能控下来，它不可怕。
　　比如H7N9，传染源就是这个禽，禽不控制，毛病也是控不下来的。我跟政府就这么说的。农业部门担心，鸡没毛病怎么能把活禽市场关掉呢？我问他们，是鸡的命重要还是人的命重要？
　　财新记者：这些有关信息及时向老百姓披露是非常重要的。
　　李兰娟：所以现在能用新闻解决的我都会发表意见。
　　李兰娟简历：
　　李兰娟为中国著名的传染病学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浙江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现任传染病诊治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国家传染病学重点学科、211建设学科学术带头人、浙江省传染病重点实验室主任。兼任教育部生物与医学学部主任，中华医学会副会长，中国卫生信息协会副会长，中国生物医学工程学会副理事长，全国人工肝培训基地主任，中华预防医学会微生态学分会主任委员，国际血液净化学会理事。主编出版我国首部《人工肝脏》、《感染微生态学》和教育部规划教材《传染病学》等专著27部。她还担任“艾滋病和病毒性肝炎等重大传染病防治”科技重大专项“十二五”计划技术副总师、“综合防治示范区和现场研究”责任专家组组长。
　　李兰娟生于1947年，是中国浙江省绍兴人。她1973年毕业于浙江医科大学医学系。后主要从事重型肝炎的诊治、肝病微生态、人工肝等的研究。1998年至2008年，李兰娟出任浙江省卫生厅厅长。她的丈夫为另一位中国工程院院士郑树森。